这才是诸位的大机遇。数十万草原精骑,在中原的广袤大地上,要击败区区数千戍卒,实在是轻而易举!其若不弃关,中原广阔之地,也足以让诸位赚得钵满盆满。”
韩延徽老奸巨猾,他慢悠悠道:“可若是唐军从河西回军,那该如何?”
石敬瑭成竹在胸,“唐军若从河西回军,路途遥远,岂是旦夕之事,等到兵马赶回中原,草原精骑来去如风,早就没了影儿。非只如此,一旦朝廷分兵,则本帅在河西便能反戈一击,到时候若是诸位能在中原牵制朝廷兵马,则你我两相合力两面夹击,便是要进入洛阳,又有何难?”
“等到你我进入洛阳,那大唐的天下,皆尽都在你我手中,届时大唐的财富,但凡能拿走的,各位尽管拿走便是,尔等得财货,我得土地,岂不宾主尽欢?”
巴拉西听到这里,神色激动不已,眼中尽是向往之色。
韩延徽老成稳重,谋划深远,继续道:“若是有朝一日,你我真将唐朝倾覆,而石帅成为中原之主,那石帅可就成了最大赢家。我等出力甚多,若是只取走些许财货、人丁,所得未免太小了些。”
石敬瑭没想到韩延徽是这样的老狐狸,事情还没影都能想得这般周到,遂皱眉问道:“那依先生的意思?”
韩延徽字字惊人道:“昔年,李从璟从我大契丹手中,夺走了营、平二州,让我大契丹饱受损失。如今,石帅有雄心壮志,若是他日得我契丹相助,成功入主中原,这幽云一带的十六州之地,就划归我契丹代为管辖,如何?”
石敬瑭一惊,“十六州之地?这......韩先生这胃口也太大了!”
韩延徽老神在在的抚须道:“石帅也不想想,如今你蜷居夏州一隅之地,朝不保夕,旦夕就有覆灭之险,而若是果真得我大契丹与鞑靼部相助,摇身一变成为中原之主,李嗣源、李从璟父子辛苦多年打下来的江山,可都为你做了嫁衣裳,你可以说是不费吹灰之力,坐享其成。唐朝三百余州,给我十余州之地,有甚么打紧?”
石敬瑭默然下来,良久后道:“兹体事大,容某细思。”
韩延徽淡淡道:“一州之地而为三百余州,便是分出去十余州,也还有三百余州,孰轻孰重难道还要某来跟石帅详说?”说到这,冷笑一声,“若是石帅连这等魄力都没有,契丹何必与石帅共谋大业?”
石敬瑭咬咬牙,“此事......并非不能商量。”
巴拉西见韩延徽拿到手了莫大好处,顿时急不可耐,叫嚷道:“丰、胜二地,夏、灵二州,我鞑靼部要了!”
石敬瑭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石重贵在帐外听到这话,差些一跃而起,拔刀进去砍翻这些贼人。
最终,在韩延徽与巴拉西的联合发力下,石敬瑭接受了所有提议。
......
灵州。
第五姑娘到了灵州。
然而第五姑娘并不是第一批增援灵州的军情处锐士。她来,是主事的。
李绍城接到这个消息,就知道风雨将至。
他赶到军情处驻地,来见第五姑娘。
一间光线略显昏暗的屋子,人来人往。
房中有许多排书架,书架上摆满了各种册子、折子、纸袋。
内间,一张小案后,大红衣裳妖艳如血的第五姑娘,盘膝在坐塌上。
一只细腿翘着,一只手握着短刃。
短刃未出鞘,撑在小案上。
刀鞘精致至极,寒光不发。
第五姑娘长发披散,在窗前的缕缕阳光里,有无数阴影。
她的脸比短刃更加精致。
但一双黑曜石般的眸子,杀气凛然。
李绍城在小案前坐下,“闻听第五统率亲至,某心下一安。”
第五姑娘的目光,落于小案上一本展开的书册上。
“节使如今心安,便说明先前心不安。节使军略杰出,心不安,便只能是因为夏州密探。”从第五姑娘嘴里说出来的话,清晰无比。
李绍城脸上的长刀疤,历经岁月,依旧冷冽,“灵州重镇,人心质朴,缘何有人要行叛逆之事?”
第五姑娘道:“财帛动人心,纵然无心反叛,也会出卖机要。”
李绍城道:“人多眼杂,如何杜绝?”
第五姑娘道:“我来了,自然就能杜绝。”
李绍城道:“统率要杀人?”
第五姑娘道:“要杀不少人。”
李绍城道:“杀的人多了,会乱。”
第五姑娘道:“杀该杀的人,才会止乱。”
李绍城道:“统率要杀人,必然大兴牢狱。”
第五姑娘道:“我杀人,不用大兴牢狱。”
李绍城道:“统率方至,不查案,如何杀该杀的人?”
第五姑娘道:“在我之前,已有很多人先到了。”
李绍城道:“夏州暗虎,行事周密,本事非凡。”
第五姑娘道:“在军情处面前,没有虎。”
李绍城道:“不是虎,是什么?”
第五姑娘道:“死人。”
李绍城没有再说话。
该说的话,他已经说完。
夜,明月高悬。
夏州城,录事参军府。
一间房中,有细小的火苗,一闪而逝。
“点灯做甚么,找死!”
一个微不可查的声音。
很显然,有人刚从夹壁中议事完出来。
吱呀一声,房门打开。
一个脑袋先探出来,左右张望。
数个人影,尾随而出,不及道别,匆匆掠进抄手游廊,疾步欲走。
火光,偏在这时,乍然亮起。
院墙上,月如银盘。银盘下,遍是火把。火把下,遍是青衣。
寒风吹动衣袂,带着贺兰山峰顶不化积雪的冷冽。
“什么人?!”
“来人!”
“快走!”
一阵喧嚣,那方才出门的人,慌忙奔走。
他们反应很快,动作也快。
但快不过青衣,更快不过青衣手中的刀。
月光是冷的,刀光是寒的。
挥洒在月光下,被横刀带出的鲜血,却是温热的。
人倒下了,呼吸断绝了,血还在身下蔓延。
血流得很多。
但再多的血,也无法让冰冷的地面温暖起来。
青衣一脚踹开房门,冲入其中。
先杀人,再搜集物证。
人死了,再也无用,但证据,却能继续说话。
夏州城外,有许多民房。
民房边,有许多树。
圆月滑落树梢。
一栋普通的民房,忽然房门大开,数条矫健的人影,从屋里飞奔而出。
人衔枚,手持刀。
身如虎,眼似蛇。
脚步落在道路上,踩动沙石吱吱作响。
脚步忽然顿住,就此停在原地,再也不能挪动分毫。
他们四周,有青衣冲杀出来,前赴后继。
脚步太快,也太用劲,沙土一蓬蓬从脚后飞溅而出。
没有言语,只有搏杀的声音。
狩猎者,从不需要向猎物说甚么。
猎物,也没有资格向狩猎者说甚么。
最终站着的人,才能往地上吐一口唾沫。
站着的,是青衣。
四周民房,没有亮灯,却有人探出头。
灯油太贵,这些百姓点不起。
探出头的人,眼中的好奇之色,瞬间被惊恐替代。
清冷的月光下,有鲜血顺着刀锋滑过,轻轻滴落地面。
边地的百姓,知道危急来临时,该蹿回屋子,再也不要露头。
那栋民房后面,有一人悄悄潜行。
民房前的人,是他的掩护。
然而,他奔出没数十步,就被青衣拦住去路。
民房前的人都死了,他也得死。
倒在地上,握着血涌如泉的咽喉,他满眼不甘心。
“为何,为何我会死?”他说。
“不死,如何证明你活过?”青衣说。
灵州通往夏州的道路,不止一条。
可以顺长城东下,再越过长城出关。
也可以从灵州北上,直接翻越关山,再寻机东去。
白日,阳光明媚。
明媚的刺眼。
有两骑在道路上疾驰。
没来由,道旁飞出两支利箭,准确洞穿了他们的脖子。
他们从马背上摔下来,在地上不停弹动。
瞳孔里,映出青衣的身影。
青衣在他们身上一阵摸索,最终,在他们的头发里找到一枚蜡丸。
人死了,却不是死在家中。
一场大战,会死多少将士?
一场大战之前,会死多少探子?
......
李绍城再度来到军情处驻地。
阳光从窗子里透进来,那个大红衣裳的娇小女子,依旧坐在小案后。
精致的短刃,摆放在小案上。
李绍城坐下,认真问:“该死的人,是否都死了?”
第五姑娘抬头,看了他一眼,“该死的人,永远死不完。”
李绍城皱眉,“该死的人,怎会这样多?”
第五姑娘道:“事情未了,便不知有多少该死的人。”
李绍城略惊,“越往后,还会有人浮出水面?”
第五姑娘颔首,“这就是细作和密探的战争。”
李绍城顿了顿,“杀人,真能完全杜绝机要外泄?”
第五姑娘看了他一眼,“不能。”
李绍城眼帘微沉,“那该如何?”
第五姑娘面无波澜,“人未尽,杀不休。”
李绍城变色,“杀戮,不该如此无穷无尽。”
第五姑娘道:“还有一个办法。”
李绍城问:“甚么办法?”
第五姑娘拿起短刃,站起身,“赢下这场战争。”
李绍城怔了怔,旋即颔首,“战争休,则杀戮止,的确如此。”
第五姑娘走出小案,影子拉得很长。
李绍城起身,“统率还要去杀人?”
第五姑娘脚步微顿,“为了赢下这场战争。”
李绍城忽然道:“要赢下战争,未必一定要这样杀人。”
第五姑娘没回头,长发在阳光下微微发亮,“却能让将士少死不少。”
李绍城愣住。
“战争,就是用一些人的死,来换取另一些人的生。”第五姑娘回头,看向李绍城,“节使岂能不知?”
李绍城笑容苦涩,“将士死,百姓生。”
第五姑娘字字如刀:“军情处锐士死,大军将士生。”
李绍城说不出话来。
第五姑娘忽而一笑,“将士生,百姓才能生,军情处的人不死,谁来死?”
李绍城苦涩道:“我只希望,军情处能少死几个。”
“有一个办法。”第五姑娘道。
李绍城了然,“杀尽暗虎。”
第五姑娘道:“或者,割下虎头。”
话说完,那身红裳已经消失在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