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南天怒吼道:“为什么?你可知道江枫是某家的什么人?”
金猿星失声道:“莫非那……那只猪已……”
燕南天道:“别人都已死了,你活着又有何趣味,纳命来吧!”最后一个字说完,人已到了金猿星面前,铁掌已抓住了金猿星的胸膛。
哪知金猿星竟是动也不动,也不回手。燕南天手掌一紧,七指俱插入金猿星肉里。金猿星竟还是挺胸站在那里,哼都未哼一声。
燕南天道:“不想你个子虽小,倒还是条汉子,若是换了平日,某家也能饶你一命,但今日……哼,你还有何话说?”
金猿星突然仰天狂笑起来,道:“你个子虽大,却也算不得是大丈夫。”
燕南天不禁怔了一怔,喝道:“某家这一生行事,虽得天下之名,却也有不少人骂我,善恶本不两立,那也算不得什么,但你这句话,某家倒要听听你是凭什么说出来的。”
金猿星冷笑道:“是非不明,恩仇不辨,算得了大丈夫么?”
燕南天怒道:“某家……”
金猿星大声截道:“你若是明辨是非之辈,便不该杀我。”
燕南天道:“为何不该杀你?我二弟江枫……”
金猿星再次大声截道:“这就对了,你若为别的事杀我,那我无话可说,但你若为江枫杀我,你便是不明是非,不辨恩仇。”
燕南天怒道:“你‘十二星相’难道未曾对我二弟江枫出手?”
金猿星道:“不错,‘十二星相’确曾向江枫出手,但‘十二星相’本是强盗,这一点你早已知道,强盗要劫人钱财,本是分内之事,既是分内之事便算不得什么深仇大恨,那前来通风报信,要‘十二星相’向江枫出手的,才是你真正要复仇的对象,你可知道他是谁么?”
他侃侃而言,居然理直气壮,燕南天虽是满腔怒火,片刻也不禁被他说得怔了怔。突然大喝道:“前来通风报信的,莫非是江琴那小畜生?我二弟之行程,只有那小畜生一个人知道。”
金猿星面色微变,但瞬即冷笑道:“不错,原来你非但四肢发达,头脑也不简单,江枫的确是被他视为心腹的人卖了,三千两银子就卖了。”
燕南天目眦尽裂,嘶声道:“畜生……畜生……”
金猿星冷冷道:“那畜生此刻在哪里,你可知道?”
燕南天突然一只手将金猿星整个人都提了起来,嘶声道:“你知道他在哪里,是么?”
金猿星神色不变,缓缓道:“我若不知道,这些话就不说了。”
燕南天吼道:“他在哪里?说!”
金猿星身子虽被他悬空提着,但神情却比站在地上还要笃定,瞧着燕南天微微一笑。
燕南天瞧着他那张微笑的脸,一字字缓缓道:“你若不说,我佩服你。”
他若说要把金猿星宰了、剁了、大卸八块,金猿星都不害怕,只因金猿星明知他还未打听出江琴的下落之前,是绝不会将自己杀死的,但此刻他说的是这句话,金猿星却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道:“我……我说了又如何?”
燕南天道:“你说了,我便挖出你一双眼睛!”
沈轻虹听得几乎失声叫了出来,暗道:“这燕南天怎地如此不解人情,人家说了,他还要挖人眼睛,这样一来,金猿星想必是万万不肯说出来的了。”
哪知他心念还未转变,金猿星已长长叹了口气,道:“虽然没有眼睛,但只要能活着,也就罢了。”
燕南天道:“说吧!”
金猿星道:“只是我说出了,你也未必敢去。”
燕南天怒道:“普天之下,还没有燕某不敢去的地方!”
金猿星眼睛半睁半闭,脸上似笑非笑,缓缓道:“那江琴不是呆子,明知我‘十二星相’杀人不过如同踩死只蚂蚁,他拿了‘十二星相’的银子,难道不怕脑袋搬家?他如此大胆,只因他早已有投奔之地,拿这银子,正是要用做路费,而他那投奔之地,‘十二星相’加在一起,也不敢走近那地方半步。”
燕南天厉声狂笑,道:“移花宫?……某家正要去的。”
金猿星道:“当今天下,也未必只有移花宫是武林禁地。”
“除了移花宫还有哪里?”
“昆仑山,恶人谷……”
他这六个字还只说出五个,站在一旁出神倾听的沈轻虹,神色大变,身子也已颤抖,大声道:“燕大侠,你……你去不得!”
燕南天须发皆张,目光逼视金猿星,厉声道:“你说的可是真话?”
“我话已说出,信不信都由得你了。”
沈轻虹颤声道:“那恶人谷乃是天下恶人聚集之地,那些人没有一个不是十恶不赦,满手血腥,没有一个不是被江湖中人恨之入骨,但那许多恶人聚在一起,别人纵然恨不得吃他们的肉,也没有人敢走近恶人谷一步,就连昆仑七剑、少林四神僧、江南剑客,都也……也不敢……”
燕南天沉声道:“燕南天既非少林神僧,也非江南剑客!”
沈轻虹道:“我知道燕大侠你剑术当代无双,但那恶人谷……那谷中成千成百,也不知究竟有多少的恶人……”
燕南天大喝道:“义之所在,燕某何惧赴汤蹈火!”
沈轻虹大声道:“但说不定这根本是金猿星故意骗你的,他已对你恨之入骨,所以要你到那恶人谷去送……送……”
他虽未将“死”字说出口来,其实也等于说出了一样。
燕南天仰天笑道:“恶人谷纵是刀山火海,也未必能要了燕南天的命!”
沈轻虹怔了一怔,苦叹一声,黯然无语。
金猿星亦自叹道:“好!燕南天果然是英雄!竟连恶人谷也敢闯上一闯,你此去纵然有去无还,也必将博得天下武林佩服!”
燕南天道:“你还有何话呢?”
金猿星道:“没有了,拿我的眼珠去吧!”
一声惨呼,金猿星一双精光四射的火眼,已变成两个血窟窿,燕南天随手将他抛在沈轻虹面前,道:“此人交给你了!”话声未了,人已去远。
那雷啸虎横卧在血泊中,身子下压着那条巨犬,一人一犬,都已奄奄一息,连指头都不会动了。
沈轻虹瞧了瞧他,目光移向金猿星,恨声道:“你金猿星纵然一世聪明,今日却做了件笨事。”
金猿星方才虽已疼得昏过去,此刻却已醒来,就像是有鬼在后面推着他似的,他竟能忍住疼,自怀中摸出一包药,塞在眼眶中,口中竟也还能说话,颤声道:“我笨?”
“燕南天虽未取你性命,但将你送到我手中,我还会饶你?……你此刻纵有灵药治伤,又有何用!”
“自然有用,我死不了的!”
“还有谁能救你?”
“我自己。”
“沈某倒要瞧瞧你如何能救你自己……”喝声中,手掌直拍金猿星天灵。
金猿星大声道:“那镖银你不想要了么?”
沈轻虹手掌立刻在空中顿住。
金猿星咬紧牙关,哈哈大笑道:“我早就算准你不敢动手杀我的,你若想要镖银,只有我能给你,除非你有这胆子不要镖银。”
沈轻虹手掌不停颤动,几次想要击下,几次都顿住,终于长长叹息了一声,收回手掌,道:“算你赢了。”
这一批镖银委实关系整个“三远镖局”的命运,沈轻虹一生从不负人,又怎能辜负对他义重如山的三远镖主?
金猿星疯狂般笑道:“沈轻虹,如今你可知道了吧!无论谁想杀我,都没有那么容易!”
夜色已深,小镇上灯火阑珊。就连那太白居中的酒鬼,都已踉跄着脚步,互相携扶着散步去了,那酒保揉着发红的眼睛,正待上起店门。突然间,只见一辆马车自街头走过来,拉车的却不是马,而是个人——正是那骗了人家一千两银子的大汉。
自门里透出来的昏黄灯光中望去,只见这大汉满身鲜血,满面杀气,看来有几分似恶鬼,又有几分似天神。
这酒保骇得脸都白了,方自躲回去,这大汉已拉着车到了门口,要两匹马才拖得动的大车,在他手里,竟似轻若无物。
燕南天将大车靠在墙上,怀抱熟睡的婴儿,大步走进店里,那店伙壮起胆子,赔笑道:“大……大爷要……要什么酒?”
燕南天眼睛一瞪,喝道:“谁说我要酒?”
酒保怔了怔,道:“大爷不……不要酒,要什么?”
燕南天道:“米汤!”
酒保更怔住了,苦着脸道:“小店不……不卖……”
燕南天“啪”地一拍桌子,大声道:“先去煮几碗浓浓的米汤,再拿酒来。”
这酒保骇得胆子都快破了,哪里还敢说“不”字。
婴儿喝了米汤,睡得更沉了,燕南天喝着酒,目中神光却更惊人,那酒保连瞧也不敢瞧他一眼。
虽然不敢瞧,却偷偷数着——不到一盏茶时间,燕南天已用海碗喝下了十七碗烈酒。
那酒保骇得吐出了舌头,几乎缩不回去。
忽见燕南天摸出两锭银子,抛在桌上,大声道:“去替我买些东西来。”
“大……大爷要买什么?”
“棺材!两口上好的棺材!”
那酒保骇得几乎一个筋斗跌了下去,虽张开了嘴,却过了半晌还说不出话,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燕南天又一拍桌子,两锭银子突然跳了起来,竟不偏不倚,跳进酒保怀里,燕南天喝道:“棺材,两口上好的棺材,听到了么?”
“听……听……听……”
“听到了还不快去!”
那酒保见了鬼似的,转身就跑,燕南天喝下第二十八碗酒时,他已乖乖地将棺材运了回来。
燕南天红着眼睛,自车厢中将江枫和花月奴尸身捧出来,捧入棺材里,每件事他都是亲手做的。他不许别人再碰他二弟一根手指。
然后,以赤手钉起了棺盖。他将一枚枚铁钉钉入木头里,就像是钉入豆腐里似的。
那酒保眼睛更发直了,也不知今天撞见的是神是鬼。
面对棺木,燕南天又连尽七碗。他没有流泪,但那神情,却比流泪还要悲哀。手里端着最后一碗酒,他呆呆地站着,直过了几乎有半个时辰,然后,燕南天终于缓缓道:“二弟,我要你陪着我,我要你亲眼瞧着我将你的仇人一个个杀死!”
夕阳满天,照着太原大街上最大的一面招牌,招牌上三个大金字,闪闪发着光,这三个字是:千里香。
千里香可真是金字招牌,山西人个个都知道。千里香卖出来的香料,那是绝不会有半分掺假的。
黄昏后,千里香铺子里十来个伙计,正吃着饭,大街上行人熙来攘往,正是最热闹的时候。突然一辆大车直驰而来,驶过长街,赶车的一声吆喝,宛如霹雳,这大车已笔直闯入千里香店铺里。伙计们惊怒之下,纷纷扑了过来,只见那赶车的大汉一跃而来,也不知怎地,十来个伙计但觉身子一麻,全都不能动了,眼睁睁瞧着他将一坛上好的香料,全都塞到两口棺材里去。
片刻后那大汉便又赶车子疾驶而出,口中喝道:“半个时辰后你等便可无碍,香料银价,来日加倍奉还!”
大街上的人,竟都被这大汉的神气所慑。满街人竟没有一个敢拦住这辆车马。
下午,瓜田里散发出象征着丰收的清香。一个农家少妇,懒洋洋地坐在瓜田旁,树荫下。
她半敞着衣襟,露出了那比瓜田里的瓜还要成熟的胸膛,正以比瓜汁还甜的乳汁,喂着怀抱中的婴儿。凉风入怀,她似乎已要睡着了。
迷迷糊糊中,她似乎觉得有双眼睛在盯着她的胸膛。农村中本也有不少轻薄的小伙子,她平日也被人瞧得不少,儿子都有了的人,哪里还会在乎这些,但此刻,她却觉得这双眼睛似是分外不同。她不由自主张开了眼,只见旁边一株树下,果然有个陌生的大汉,这大汉身躯并不甚雄壮,衣衫也不甚堂皇,面目间更带着几分憔悴之色,但不知怎地,看来却威风得很。奇怪的是这条大汉,怀里却抱着个婴儿。
这少妇虽觉得有些奇怪,也不理会,又自垂下了头,只听那大汉怀抱中的婴儿,突然啼哭起来,哭声倒也洪亮。她才做妈妈没多久,心中正充满了母性的温柔,听得这哭声,忍不住又抬起头,这一次她便发觉那大汉盯着她胸膛的那双眼睛里,并没有什么色迷迷的神情,却充满恳求之意,不禁一笑,道:“这孩子的娘不在么?”
那大汉摇头道:“不在。”
少妇沉吟半晌,道:“看来他是饿了。”
那大汉点头道:“是饿了。”
少妇瞧了瞧自己怀中的婴儿,突然笑道:“把你的孩子抱过来吧,我来喂他,反正这几天我吃了两只鸡,奶水正足,咱们小妞儿也吃不了。”
那大汉威武的面上,立刻露出喜色,赶紧道:“多谢。”将孩子抱了过去。
只见这孩子胎毛未落,出生最多也不过几天,那细皮嫩肉的小脸上,却已有了条刀痕。
那少妇不禁皱眉道:“你们带孩子真该小心些,这孩子的娘也真是,竟放心把这么小的孩子交给你一个大男人。”
那大汉惨然道:“这孩子的娘已死了。”
少妇愣了一愣,伸手抚摸着这孩子的小脸,黯然叹道:“从小就没有娘的孩子,真是可怜。”
那大汉仰天长长叹息了一声,垂目望向孩子,心里也正有说不出的悲哀,说不出的怜惜。这孩子生来似乎就带有厄运,初生的第一天,就遇着那么多凶杀、死亡,他这一生的命运,似乎也注定要充满灾难,可怜他什么也不知道。此刻,他那张小脸上,反似充满了幸福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