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手杀了他一家六十四口……”突然,她想起方才萧忆情的话,心里咯噔了一下。那些江湖人物,实在非她所能理解。
“秋老大,多谢你。”看着黑衣人策马扬鞭离去,脸色苍白的萧楼主忽然沉声出言。
黑衣人顿住,从背后望去,他的身子竟蓦然绷紧,忽然大笑:“哈哈……萧忆情,你居然也会有谢我的一日吗?”他仰头大笑,声音苍凉如水。阿靖站在那里,看着他,眼神也是复杂无比。笑了片刻,他终于停了下来,再度策马绝尘而去。
“靖姑娘是靠自己的本事,闯过了十一道天堑,上的君山绝顶……和我秋护玉可没有任何关系。”他的人如风一般消失,但是声音不知怎的居然是远远传了过来,如在耳畔。
阿靖怔怔地看他的背影,楼主却定定地看她。
青茗看着他们两个人,心中如同打翻了五味瓶。
许久,阿靖才回头,一步步地走过来,到了萧忆情面前,脸色仍然是淡淡的,从怀里拿出一束碧色的草,扔过去:“听说这劳什子能治病,既然是顺路就去拿了些。”
青茗闻到芬芳的香气,惊喜地跳了起来:“老天……龙舌,龙舌真的尚存世间?你这是从绝顶上采的吗?天啊!”
任由她在一边惊讶,但旁边两人竟然都毫不理睬。萧忆情目光冷若冰霜,看着仍然强撑着的绯衣女子,忽然说道:“你舒靖容再强,好歹也是听雪楼的属下。明知风雨是我们的死敌,竟然和他们背地里勾结?”
他看也不看,将那束沾血的碧草扔在一边,冷冷道:“当年你私下放他走,还阻拦了我派出去追杀的人马,以为我不知道?不然,为何他今日如此对你?!给我跪下听罚!”
绯衣女子咬牙沉默,脸色雪白,胸口不住地起伏。青茗忙奔上去将龙舌拾起,抬眼看僵持中的两人,欲劝阻,但又碍着自己是个外人,无从插嘴,只好叹了口气。
见她仍然抗命傲然站着,萧忆情更怒,斥道:“我令你跪下!不管你是谁,既然为我所用,就要有做下属的规矩!”
阿靖脸色一变,终于低头,默默在他面前单膝下跪。
“萧公子……”青茗再也忍不住唤了一声,想提醒萧忆情,靖姑娘已经是重伤之身。
就在阿靖右膝刚点地之时,胸臆中激怒交加,一直强逼着的翻涌血气终于压不住,“哇”的一声,鲜血从她口中直喷出来。阿靖想抬手撑地,但是手方抬起,眼前便是一黑。
萧忆情却似乎早料到这样的景况,在她身子前倾的一瞬间便俯下了身,拥她入怀,眼神黯了下去,轻叹:“可算是迫得你呕出这口血来了……再强忍着,血气反攻,便是要伤到肺腑了。”
“你的性子,实在是强得太过了,阿靖。”他微微叹息,俯身抱起了绯衣女子。然而,没走几步便觉眼花,一口血吐出,随即,他感觉到青茗的手伸过来,一把扶住他的肩,惊呼了一声。
“先救阿靖。”他最后只来得及把怀里的人交给她,低声说了那么一句。
青茗惊呆了,看着两个人,眼眶一热——这些江湖中人啊……
“如今竟复能吹了吧?可算是命大。”
听到箫声,青茗先自笑了起来,不知怎的心里极是欢喜,看他在栏边吹箫。经此一事,他越发清瘦了,但眼神却更加明亮了起来,宛如星辰落入深潭。
萧忆情闻声回头,见是她来,淡淡笑了笑,随手指指枰上昨日下了一半的棋局,道:“我先来,在这里琢磨了半天,想来这个劫是破不掉的了——无什么可下,我认输便是。”
青茗心里一惊,想起近日他的棋力竟似下降了很多,不由忧心。
“阿靖如何了?”
正出神,耳边却听得他又问,青茗忙抬眼,涩涩一笑,道:“昨日已能勉强进些汤药,想来今天也该醒了——她不比你,身子强健多了,那样的重伤还是恢复过来了。”
“真是累了姑娘了……平白又添了一个病患。”身着白衣的萧楼主有些抱歉地笑着,但是眉目间还是甚为忧虑,“她的伤,不会留下什么后患吧?我还是去看看。”
“靖姑娘不会有后患。”青茗的眼睛莫名黯淡了下去,轻轻道:“公子先自去吧,待我去拿了靖姑娘的药再来,你也该服药了,我一并拿来好了。”
她急急地回身,仿佛怕什么似的走了开去。
“阿靖,你这样拿自己的性命不当回事,让我怎生放心得下?”
端了两份药,刚到绯衣楼,却听见里面楼主带着怒意的声音,青茗的手蓦地一抖,几乎拿不住药盘——再三告诫他不能轻易动气,如何又开始争执?这个女子,看来是楼主的命里魔星了。
“关你什么事!”里面,阿靖的声音细细传来,虽衰弱,但气势却不输分毫,“我自死我的,与你何干?我不过是听雪楼的一个卒子,不劳楼主如此费心。”
“你……”里面萧忆情语塞,只道了一声,便复又咳嗽起来。
“两位,快喝药吧……”她连忙进去打圆场,将手中的托盘放到茶几上,“楼主,龙舌也熬好了,喝了对身体大有好处呢。这可是靖姑娘千辛万苦采来的。”
见她进来,萧忆情和病榻上的阿靖都有些尴尬地住了口,各自转开头去。
“靖姑娘,喝药吧。”青茗将药碗放到床头,阿靖点点头,复又对一边的萧忆情道,“楼主亲自来看望属下,属下真是当不起……还是请回吧。”
那眼神,竟是冷冷的。
青茗知道,那样骄傲的女子,恐是记恨着那天他令她当众下跪之事。
是误会了……她欲待解释,却见旁边的萧忆情脸色变得苍白,看着病床上的绯衣女子,忽然一抬手,将整碗的药汁泼到了地上。
“呀!”青茗大惊,跳起,脱口而出,“龙舌!你怎的泼掉了?”
阿靖也是猛地从床上撑起身,定定看着他,嘴角抽搐几下,终于忍住了,不说什么。
“我也自死我的,又与你何干。”萧忆情冷冷扔下了一句,拂袖而起,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青茗心下一痛,待要追出去,却见阿靖脸色惨白,怔怔看着地上的药碗,忽然身子一倾,吐出一口血来。青茗看了,这脚步便再也走不开,忙去拿了一块凉水浸过的布巾,递给她。
阿靖接了,拭着脸颊边的血迹。擦着擦着,忽然把脸埋在布巾中不动。
青茗暗自叹息了一声,也不多说什么,交代了丫鬟几句,便走了。
月光如水,她推窗看时,却听到了箫音。
是一曲《金缕曲》。
泠泠彻彻,竟似天上传来。
“这里是风口上,公子看来是真的不将自己的身子当一回事了。”她来到园子里,看见边上摆了一瓮新开封的酒,变了脸色,对那个倚栏吹箫的白衣公子道,“既然如此,我又何必从长安赶到这里来看着你死呢?”
萧忆情回头,淡淡一笑,将手里的竹箫放了,道:“如此月光,不可辜负,薛姑娘可愿对弈一盘?”
他的笑容里有些寂寞萧瑟的意味,让青茗心里一阵难过。青茗无言坐了,摆开棋局,疏疏朗朗的落子声响起在月下。
“日间,靖姑娘说话实在是有些过了。”她拈起棋子,沉吟许久,才道,“我不是什么江湖中人,自不必看你们的脸色,由我直说吧,公子若和她如此下去,只怕身子会一日差似一日。”
萧忆情蓦地抬头看她,脸色有些奇怪,许久才淡淡道:“她自是这样,我也惯了……”
说起那个绯衣女子,他的脸色就不再平静,用竹箫轻轻敲着栏干,忽然顺着方才曲子的调继续低吟:“共君此夜须沉醉,且由他、蛾眉谣诼,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然诺重,君须记。”
“公子不似江湖人。”青茗的手停在半空,竟不知如何放那枚棋子,叹息,“吹箫也好,下棋也好,靖姑娘都是不会的吧。平日如何不寂寞?青茗斗胆,邀公子回长安寒舍养病,如何?”
她慢慢地抬头看他,眼睛里有强自压抑的热切光芒。
“不似江湖中人?”萧忆情忽然笑了笑,那月光映着他的脸,竟然有些苍凉的意味,“姑娘出身官宦人家,自幼养尊处优,又怎知如何才是江湖……”
“能有姑娘这样的朋友,我很高兴,吹箫,下棋……那自然都是好的。阿靖自小流落,是不懂这些。”他低头,看自己的手,仿佛上面有什么东西,然后抬头,对青茗道:“可我这双手上有多少血,姑娘未必知道,但是阿靖却懂。”
青茗的脸色渐渐苍白,啪的一声,棋子掉落在枰上。
“这盘棋不必下了……我输了。”她忽然伸手,拂乱了棋盘,眼里泪光盈盈。她低着头,细细将棋子分开,分着分着,便又乱了。她连忙将几粒掺进黑子中的白棋拣出,陡然间,她的手不动了,低着头,肩膀轻轻抽搐起来。
萧忆情坐在对面,静静看着她,却并未动容。
“眼看这病是没法治了,不敢再耽误薛姑娘的时日。”明知她哭的原因,听雪楼主却淡淡地下了逐客令,那样漠然的口吻,和他平日口气大不一样。
“如果我说,你的病是有法子治好的,只要你随我去长安,你肯不肯?”青茗好容易平定了哽咽,忽地抬头,看着他苍白清俊的脸,幽幽问道,“你肯不肯随我去薛家?”
他不答,沉默良久,转身拂袖离去。
青茗哭倒在花间。
如此的人中之龙,却是注定了不能长命的。
她想,见过了他这样的人,以后怕是任何男子也无法入她的眼了。
终究到了要走的那一日。长亭里,送别的人中竟然没有他。青茗心思便有些不定,抬眼看旁边的靖姑娘,却是一贯的冷淡,也不像知道了什么的样子。
“告辞了,各位。”也无什么话说,喝了几杯茶,和几个熟识一些的人说了些场面上的话,青茗接了诊金,起身告辞。阿靖笑笑,起来相送。
到了院门口,青茗忍不住回头,看向白楼。那里,在一片苍茫的青翠中,楼的影子有些孤寂。
“如果楼主能活得长久,必会求姑娘留下来。”
陡然间,耳边阿靖的声音淡淡响起,冷不丁让青茗吓了一跳,怔怔说不出话来,只听她说道:“他平日从没什么人可以说话,姑娘来的这几日,楼主确实过得快活了些。”
绯衣女子也和她一起立住身,看着白楼,目光淡淡的,却依稀蕴含深情。
“靖姑娘是江湖儿女,比不得青茗无能。”她叹了口气,心里却震了一下,“我和楼主,不过是闲来谈心下棋的朋友罢了。”
“你可知,在之前,楼主还从未和人这样聊过天……”阿靖看向她,目光变幻着,青茗不知道她是否看见了自己的心虚,却听她微微一笑,道:“你来了真好,只可惜你是好人家的女儿,比不得我们这些江湖人,断断是不能耽误你的……”
青茗看着她,奇怪为什么她今日又和以往不一样起来,却已经到了门口。
于是,只好上车,告辞。
“靖姑娘,请转告公子,说——”在帘子放下来之前,青茗迟疑了一下,终于对外边的阿靖低声道,“说我昨日的话,都只是玩笑罢了,请他别放在心上。”
阿靖笑笑,也不问她昨日说的是什么,只点头道:“好。”
车把式吆喝一声,马车缓缓起步,待得走出几丈,青茗只觉心里堵得慌,忍不住把帘子一揭,探出头来对阿靖道:“请回去告诉萧楼主,他的病或许有法子治!等到来年秋天,我研透了医书,再过来看诊……”
听得此语,远处的绯衣女子微微笑了,那笑容竟然如同阳光般耀眼。
“好,到时候,还请姑娘回来和楼主继续吹箫下棋。”她扬了扬手,便回去了。
青茗远远望着她,心中有诸多复杂的感触,那样的一个女子,宛如枝头上开着的红蔷薇花,即使花里面有晶莹的雨水,也是拿着重重的荆棘来围住了,不让任何人看见,那样骄傲孤独地在荒野里开放。
她忽然想,或许,的确只有她,才配得上跟了那人一生。
“人中龙凤”。以前无意中也听那些熟知所谓“江湖”的人说过这个词,曾经幻想过他们是一对怎样光芒夺目的绝世人物,可待得看见他们两个的时候,却知道,无论是龙,还是凤,原来都只是普通人而已。
而且,他们都是有病的,病在心里,病得连她也束手无策。
埋头扎进了书堆,一看便是一年,不管外面发生什么天翻地覆的变化。终有一日,她拟出了一个药方,关了书阁的门,欢欢喜喜地抱着书从里面出来,匆忙吩咐府里的人准备车马去洛阳听雪楼,却听得父亲在一边讶然道:“萧楼主和靖姑娘,半年前就双双过世了,你竟不知?”
哗!她呆站在那里,手里的医书便滑落了满地。右手尚自紧握着一张纸——那里面,是她呕心沥血配出来的药方,为的就是治好那个人缠身的恶疾。
然而……如今,竟什么都不需要了?
“他……他是怎么……怎么死的?”她声音颤颤地问,失神地望着外面一片一片枯黄的秋叶,问,“不可能!又有谁能杀得了他!”
父亲愕然地从药铺的柜台后面抬起头,见了女儿这等神色,心里明白了一些大概,便叹了口气:“听雪楼倒没有对外面说什么,听人说,似乎是起的内乱吧。就一日之间,萧公子和靖姑娘就同时去了,现在的新楼主据说是萧公子死前立的,姓石,才十五岁的一个女娃子。”
“这一回,萧家算是绝了后。唉,我们欠他家的,恐怕是永世也还不上了。”父亲是个恩怨分明的人,为了这个人情债还在那里叹气。
青茗不说话,俯身捡起了医书,便往外走去。
“茗儿,你去哪里?”父亲在后面急问。
她想了想,淡淡道:“去找人下棋。”
一切都不同了。
高梦非死了……谢冰玉出嫁了。人事已经全非。
她没有去见新楼主,反正,也与那个孩子无关。
只有南楚带着她,来到了一个新建的阁楼前面。青茗没有进去,只站在门口看了看,里面没有人,只供着一把刀,一把剑。听说,这个阁子叫神兵阁。
她没有看见他们两个人的墓,南楚说,因为听雪楼结仇太多,最后决定不立碑,他们两人,就埋葬在北邙山麓那一片青青的碧草下,不知何处。
很好……青茗想,以后再也不会有人去打扰他们了。
只是,既不能吹箫,又不能下棋,那么他,一定是寂寞的了。但是无所谓……他自从一开始,就是惯于寂寞的人。何况泉下有靖姑娘在,他又如何会寂寞。
待南楚走后,她望着他的背影笑了笑,这个三楼主毕竟也是成亲的人了,有自己的妻子家人,听雪楼,断断已不是他的全部了,其实,能看开,何尝不好。
怕的,就是她这样。
青茗默默抬头,忽然看见山麓的另一边有一个黑衣男子。他不知道是何时来的,站在一株蔷薇下,默然了良久,肩膀微微颤抖。
恍然间,她觉得那个人似乎有点眼熟,正要走过去,却看到石像一样站着的男子仿佛忽然间失去了力气,崩溃一样地跪了下来,深深亲吻着青草下的泥土。她不敢再走过去,只能这样默默地旁观。离得很远,风吹来,她只听到一些断断续续的哽咽。
从来无法想象,一个男子也会这样痛哭。
蓦然间,她想起来了——这个人,正是江湖上另一个翻手为云覆手雨的人物,那个风雨组织的老大:秋护玉。也是雷楚云。
她恍然明白,不由淡淡笑了,原来,这个世上,被那两个人羁绊着的,并不是她一个人而已。
许久,待那个人离去后,青茗才回过头来,坐在石上,从腰畔抽出了一支玉箫,用丝绢轻轻擦了擦。
她本是自小就学的箫,一直没和他说,只是因为更喜听他吹而已。而如今,泉下定然没有箫音,她便来为他吹上一曲,请他雅正。
吹的还是《金缕曲》,但是人却已经不在了。
她终于知道当初他吟的那首词,是这样的——
德也狂生耳。偶然间、淄尘京国,乌衣门第。有酒惟浇赵州土,谁会成生此意?不信道、遂成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尊前、拭尽英雄泪。君不见,月如水。
共君此夜须沉醉,且由他、娥眉谣诼,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寻思起、从头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然诺重,君须记。
“有姑娘这样的朋友,我很高兴……”他曾说。
“等到来年秋天,我研透了医书,再过来看看……”自己曾承诺。
“好,到时候,还请姑娘回来和楼主继续吹箫下棋。”靖姑娘曾相邀。
她知道,他们两个人都是重诺言的,所以,他们一定也在等她过来一聚,从此,再无牵挂。
青茗坐在长长的青草中,任凭山风吹着乌黑的长发,泪流满面。一边吹箫,一边回望着山下繁华依旧的洛阳。那里,该发生的依旧发生着,喧嚣着……但是在她看来,却似换了人间。
一曲毕,她起身,将箫在石上摔得粉碎,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去。
她想,从此后,她是再也不会替江湖人治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