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街。
送走了赵昊,海瑞沿着街口的小河走了良久。
毋庸讳言,赵昊的提议让他很动心。但饱经磨难的一家人刚刚过了不到一年的安稳日子,母亲年事已高,妻子死里逃生,小丫才五岁;韩氏的肚子里,又有了一个新生命。
这来之不易的安稳生活,美妙的就像一场梦一样。
海瑞时常半夜惊醒,误以为自己还在暗无天日的诏狱;偶尔还会看到中砥、中亮在远远看着自己。
这让他愈加小心呵护眼前的一切,唯恐会不小心再将这幸福的泡沫戳碎
因此他没法答应赵昊,只能一个人在夜里,消化着心中的惭愧、歉意和不甘。
不知不觉,海瑞走上一座石桥。
他站在桥上看河道中暗色的河水静静流淌,水位已经只剩夏天时的三分之一,忽然想到自己的人生,最多也就只剩三分之一了吧?
想到这,海瑞自嘲的笑笑,还真是恬不知耻呢。
他是正德八年十二月廿七日生人,马上就要五十五岁了。
在这个年代,人的寿限是泾渭分明的。占人口绝大多数的劳苦大众,平均寿命只有四十五六岁的样子这已经是秦汉之外,历朝历代的最佳纪录了。
而不事生产、衣食无忧的缙绅士大夫们,平均寿命却高达七十岁以上。比吃苦受累的老百姓平均多活二十五年。
这还是因为好些有钱人荒淫无度,早早嗝屁,拉低了平均寿限的缘故。倘若保养得宜、注重养生,活到八十多岁者稀松平常,九十多岁也不算罕见。
海瑞下意识的认为自己,还有三分之一的寿限。显然不自觉的便把自己,与寻常百姓区别开来了。
是啊,自己已经是四品高官,再把自己硬说成寻常百姓,才是虚伪矫情。
但他还是难免涌起阵阵罪恶感,这身份是他素来最鄙夷最不齿的。
自己在南京这一年闲适恬淡日子,靠的正是百姓的奉养啊!官员七十致仕,自己还远没到养老的年纪,难道就一直这样混日子吗?
这跟那些吸吮民脂民膏不作为的庸官懒官又有什么区别呢?!
海瑞心中涌起强烈的不适,双手撑着膝盖,一阵阵干呕起来。
直到三更天时,他才勉强收拾好心情回了家。
海安给他打开门,便见院中一片漆黑,只有母亲住的正屋里还亮着昏黄的灯。
“我娘还没歇吗?”海瑞低声问道。
海安摇摇头,无声的闩上门。
海瑞便蹑手蹑脚走到天井中间,便见妻子房间的灯也亮了。
显然王氏也没睡踏实。
这就是所谓的风声鹤唳吧?
自己给家里人带来太多的不幸与恐惧了,母亲与妻子怕是已经生出不好的预感了。
无论为人子、为人夫还是为人父,都太不称职了。
海瑞不禁面现歉疚之色,正如那天空黯淡的月色。
迟疑片刻,他还是故意放重了脚步,朝着正屋走去。
掀开厚厚的棉帘,轻轻推开虚掩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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