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合,惨……
这还是韩青与薛丰、白小棠第一次在正式场合见到这位传说中的司州大人。
在益州之时,他们固然也曾参与益州官学的开办、见识了益州清茶前无古人的登场、亦亲自参与了益州清茶的竞标,可从头到尾,他们都没有见到这位幕后的操盘者,甚至,他们是直到见识了益州清茶在整个大魏的影响力之后,才拼凑出了这位陆岳氏在益州的操盘轨迹,不惜在撞到王登的书信之后,不计代价地调集大批米粮直奔亭州而来。
脑海中似乎任何一个形象都没有办法去想像一个女娘怎么才能做出这样多的惊世骇俗之事,可是,真的亲眼见到这位大步而来、衣饰简雅却谈笑洒脱的司州大人时,又觉得,再贴切不过。
岳欣然脸上的歉意并非刻意,她笑道:“诸位坐下说话吧。”
关大郎等人哪里知道这些礼节,起身时就慢了半拍,此时见到众人问好的这位司州大人竟是这样一位年轻的女娘,不由更是局促,坐下时也是纠结迟疑,又慢了半拍。
岳欣然却和气地问道:“这几位就是从新郡来的兄弟吧?不必局促,今日只是随意聊聊,请坐,给这几位看茶。”
关大郎当即点头道:“是……我我那个、我叫关大郎,我们、我们替队中兄弟们,来向司州大人,和和诸位、诸位大人问个好好,托托托大人们的福,我们现在吃上了饱饭!”
这词他和众弟兄想了好久,说出来还是难免磕磕绊绊,却听司州大人摇头郑重道:“关大兄,你说这话,才叫我都护府上下汗颜,叫大家吃饱穿暖,本就是我们分内之事,你们何须谢?做得不好,才是我们不该。”
关大郎等人闻言,不由一怔,从来没有一个官儿给他们说过,他们吃不饱穿不饱竟是官儿们的不对,却不知为什么,这样一番平淡的话,从司州大人一介女郎口中说来,莫名叫他们眼眶发涩胸膛发热,只是讷讷坐了下来,难以成言。
岳欣然环视一周笑道:“劳烦诸位久候,今岁都护府中艰难,大家简单用个‘工作餐’,聚聚聊一聊想法。”
工作餐?
这倒是贴切,众人不由笑道:“我等之幸。”
随即有衙役端了餐盒而来,一人一个,还十分有服务精神地打开了韩青面前的餐盒示范给其他人看,不是韩青少见多怪,实在是他真没见识过,只见约摸一尺宽、半尺长的大餐盒中分了格,格中盛着黍米与一荤两素一汤,餐盒最右的长格子中放着箸与调匙。另有衙役给众人都添了茶水,这便算是这整个工作餐的内容了?
一旁的薛丰动作也是不由一顿,打开了餐盒,也不由感到新奇,这位司州大人当真不是自谦,这简简单单的菜色,连酒水也无,真正是十分简单了,但是,要说起来,这一餐盒的东西却是足以饱腹,看起来干净可口之余,透着一种别致的清爽整洁,就和整个都护府的作风一般,明快利落,明明白白告诉你,这顿饭就是裹腹的,没什么虚头巴脑的宴席花样。
岳欣然率先举箸:“大家不必拘束,等了这么久,都该饿了。”她还关照了一下关大郎几人:“特别是这几位,刚从地里过来,辛苦奔波一日,不必拘谨,你们做活的,若是不够,只管说一声叫他们添些就是。”
几人登时应是,十分感谢这位司州大人的照顾。
岳欣然顿了顿,又笑道:“我先代表都护府,谢过韩大东家、薛大东家与白大东家,若无三位慷慨相助运粮入亭州,都护府中想吃上这样一顿简餐也是奢望,我便以茶代酒,聊表谢意。”
韩青几人真正是受宠若惊,任是他们与再多的官员宴饮,也从来没有被当作主宾这般率先被尊敬过,特别是,眼前这场合并非什么私下的家宴,而是在都护府前院的官邸、在座者一半皆是都护府高级别官员,算得上半个官宴了。
这颜面,实在给的太大了。
即使只是一杯清茶,几人也情不自禁激动得红了面颊,未曾饮酒,胜似饮酒。
待稍稍坐定,韩青与薛丰、白小棠几人对视,略微平静了心情,才真正觉得这位岳司州行事十分不同,关照百姓在前,先敬的还是他们这些地位最卑微的商人。
而后,岳欣然一指身旁跟着她一道而至的人,向方文道:“还未谢过方大人,举贤荐能,无愧功曹之职呀。”
方文早在看到这二人跟在岳欣然身后就已经十分吃惊,此时苦笑道:“司州大人莫要说笑了,哪里是我的功劳,分明是司州大人贤能在前,才能叫宿先生不辞辛劳愿意出山,如今更连‘瞻陵先生’亦肯来栖,足见司州大人德行昭彰。”
宿耕星投效,整个都护府皆知,晓得丰安新郡农事便是在他主持之下,可是……瞻陵先生,就是黄云龙与邓康皆是不由自主大吃一惊,细看向岳欣然身旁那位从容含笑的文士,竟是当年也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瞻陵先生!
岳欣然摇头笑道:“不必说这些吹捧之词,若无方先生当日提醒,我也不会知道瞻陵先生,大家不要光顾着说话,都吃吧。”
她自己先举了箸,吃起饭来,气氛越见轻松融洽,尤其是姬澜沧,实在是他的传说在亭州官场神乎其神,少不得有人与他攀谈,这圆桌上自然也没有什么食不言的大规矩,说话也是轻松自在。
岳欣然随口所问,也是郭怀军关大郎等人日常起居,耕地是否辛苦劳累,特别是关大郎等人家中情形之类的话,也问及韩青等人一路而来,粮行多少日,修好的官道是否比原先好行。
工作餐,准备得简单,吃起来也不慢,众人渐渐放了箸,开始饮茶消食,岳欣然才笑道:“今次请诸位来,还有一事,新郡安置工作在即,接下来恐怕有劳诸位了,都护府若是有什么想得不周到的,尽管在此说了,也好商议着解决。”
衙役们上前收餐盒之时,郭怀军也向岳欣然道:“司州大人,我等先时已经调研过,似关大兄这般家中有老有少的不在少数,若是去接家眷搬家,光靠他们自己难免力有未逮,可否按原籍叫他们结成队伍,我等从旁协助?”
不只是岳欣然若有所思地立时点头赞同,就是姬澜沧也流露出欣赏神色:“虽说皆在亭州之内,亦难免路遇难事,数万百姓迁徙,互相结伴再好不过。”
岳欣然略微沉吟便向宿耕星道:“宿先生,我看筒车已经略微有些富余,可否请城中木匠暂停下来,打一批小车供他们迁家所用?若有老弱和家什,也好放置,若是百姓们有需要的,可向安民官借用吧。”
关大郎等人不由十分感激,否则,家徒四壁的情形下,他们也只能肩扛手提将家小托到新郡了。
宿耕星放下茶盏便有些不愉地提醒道:“那什么小车皆是些鸡皮蒜毛的小事!筒车是安置得差不多了,可粮种呢?你既是叫七日之后百姓开始搬迁,我所列的那些粮种若是未齐备又如何能够开始春耕?我丑话说在前头,亭州天寒,什么雍州、汉中来的粮种可未必有多少产量!”
关大郎等人不由面露沮丧局促,岳欣然却是微微一笑:“这点上,宿先生倒不必多虑。”
然后,她看向韩青等人:“先时有劳诸位开通托运米粮的业务,不知道进行得怎么样?”
韩青一时间有些不明白她这个问题的用意,还是将实际执行的情形一一道来:“因为此次入亭州的米粮极多,亭州城中的粮价便降了下来,百姓们来自都护府各郡县,也就是初时我等还需要将米粮自亭州运到诸郡县、再送到百姓们的亲眷手中,现下,各郡县的粮价也降了下来,思及运送途中的损耗与成本,我们都是在各郡县联系了合作的粮商,向他们采买了送去的。”
来之前,薛丰与韩青一般将各掌柜聚集,是将都护府交待的任务仔细研究过的,此时也补充道:“我等手下采买的掌柜皆不定时会到百姓家中查看,以防那些郡县的粮商以次充好、或是虚假瞒报而不送,先签契,验看之后再结款,虽偶有那蛮横不守约的,但我等皆替换了,目下看来,是绝不会影响百姓向家中托粮之事的。”
先时都说整个亭州没有一粒粮,这简直是天大的笑话。整个亭州的百姓家中可以没有一粒粮,但是那些坐拥大片良田的世族豪强的屯堡中,怎么可能没有米粮?只是因为百姓无粮,他们的粮铺中售出米粮时,价比黄金罢了。
另一方面,他们囤积米粮也有自身的安全顾虑,在这等战乱之地,什么也没有粮食能带来安全感,就是有人出重金真的大批量买,他们也未必见得肯卖。战略物资在战地的价值不能简单以银钱来论。
但现在情形又不一样,大规模的米粮涌入,粮食危机解除,囤积米粮一事就显得没会原先那么重要,粮价自然回落,原先大批量囤积的米粮,也会放松一些流入市场,毕竟,今岁秋收,自然又会米粮入库,米粮也是有存放期限的,三年前入库的那些就该尽快消耗。
因此,才有了韩薛二人所说的,从亭州城运粮到各郡县,不如在各郡县采买划算的说法。
岳欣然点头:“二位皆是实心用事,都护府十分感谢。白掌柜,不知都护府先时所托之事可有眉目?”
白小棠也是恭敬回复道:“在亭州城与各郡县粮价回落之后,我们按都护府所列的清单,小心收了那些指定的米粮上来,因为我白氏商铺因为还帮着百姓托送些小物什,都是这些运送的车马顺道拖着回来的,又是散落在各郡县,应当无人觉察,如今基本采买已毕,可悉数入库了。”
韩青与薛丰不由自主看向白小棠,心中大恨:早知当初先时晓得那些泥腿子还有托物之需,就该不问有无好处,先接下来再说!原来这当中这位司州大人还悄悄安置了隐藏任务!
岳欣然谢过白小棠:“此部分辛劳,除额外结算竞标优先权的积分之外,都护府自会与您结算银钱,白东家不必多说,把利息也一并加上吧。”
韩薛二人叹息,司州大人做买卖当真是痛快爽利,可惜这番错过了。
却听司州大人转而向宿耕星笑道:“粮种一事,宿先生如今可放心了吧?”
宿耕星这才露出点微微笑模样:“成了,那些木匠你想怎么安排便怎么安排吧。粮种齐备,底肥打了,地也平整得差不多,农具也添置到位,培训已经开始,就等百姓们将家眷迁来便可开耕了,丰安在亭州最北,时辰正正好,我观今岁天时,乃有大丰之年的征兆,丰安之地,天时、地利、人和一应皆备,今秋大丰收必是可期,你这名字取得好呀!”
说得后来,以宿耕星这见过多少春秋的人,竟也难掩热切与激动,他是整个亭州农事上公认的不世高人,仅看桃源一郡便可见一斑,他在农事上头的论断,再没有人不服气的。连宿耕星都期盼的“大丰之年”……那不知该是何等激动人心的景象!
一时间,众人都难掩热切,接下来的议题,不论是要领着安民官进行下一轮耕作培训的邓康,还是令了命要协助百姓迁居的黄云龙与方文,甚至是姬澜沧的“神秘任务”,总叫众人难掩心中激动……
毕竟,他们在商议着的一切,能叫一片荒芜的废土重新收获丰年啊!
看到这般热火朝天的场面,再想到今晨在亭州城闹得鸡飞狗跳却无功而返的孙林二氏与刘余陈赵几家,不知怎的,龚明心中竟充满了一种对比鲜明又啼笑皆非的感慨。
该怎么说呢?想捣乱却怎么也捣不到要害上,或者说,这些关键点,还来不及被那些世家豪强知晓,便叫都护府的各位在不动声色间摆平了。那些人此时恐怕还未死心吧,想着再蹦跶几次吧,这样的人,真真是……十分叫人心疼呢……
刘靖宇与孙洵当然不会死心!当然还要蹦跶了!
从茶楼回来之后,孙洵可再顾不上什么鲜嫩可口的新鲜货色,径自去了林氏院中:“真是欺人太甚!欺人太甚!迁府城这样大的事情!我身为一州簿曹,竟全不知情,那什么都护府就张贴了露布!这是要将我置于何处!”
林氏却不动声色收了自己手中的瑟,不必她多示意,自有灵巧的婢女知事地过来收起了这乐房中诸多珍贵的乐器,只留下些不怎么值钱的。
这举动真是再有先见之明不过,孙洵气急败坏,林氏一语不发地看他砸了桌椅琴笛,她心中十分清楚,她这无用的夫君此时正在气头上,根本不想听她说只言片语,不过是颜面伤得厉害,寻个发泄罢了。
直到满地碎片,孙洵气咻咻地喘息不停,累得不得不坐倒在榻前,林氏才缓缓道:“只是大人您不知道,还是所有人皆不知?”
想到当时情形,孙洵又不免再度咬牙切齿,还好知机的随从上前代答,免去了叫他自述其事的尴尬:“大人今日去与刘大人在那新开的茶楼小聚,便见着了都护府在张贴那个露布,看模样,刘大人先时亦不知情,都护府确是做得太过。”
林氏听见这明显的春秋笔法,不由一笑,自有婢女捧了茶案、泡好的清茶上来给她。
孙洵正喘着气,林氏挥退了侍从婢女,淡淡笑道:“老爷与刘大人可是做了什么?否则,迁府城之事,如今都护大人在城外练兵,就算他们二人夫妻一体,也该由都护大人来宣布,司州大人绝不至于连这点耐心都没有吧。”
孙洵不由略微窒了一窒,面现羞赧,随即怒道:“岂有此理!如今正是多事之秋!那陆岳氏得了宿耕星相助,弄那劳什子丰安新郡,水泼不进!人手都插不进一个!若真叫她弄成了,有地有人便有粮,有粮有人便能有兵!届时岂还有我等立足之地!你还有心思墨迹这点破事!”
林氏起身贤惠地将茶盏亲自端到了孙洵身前,这才叫他面色稍和,哼哼着将事情道了来:“我与那些泥腿子商议了,绝不能叫都护府将那些流民都拢走,因而我们免了三载赁资,谁知那些贱民当真是不识好歹,什么丰安新郡,不过是沙泽、径山打烂了的地界!曼说与我三雍之郡的富饶之地相比,就是那些泥腿子的地盘也远远不如,偏那些贱民一听说什么迁府城之事,竟真的相信这劳什子都护府能护他们太平!真是没有半分见识!若真是打起来了,谁还顾得了他们!……”
孙洵恨恨地说了半晌,才发现林氏竟始终一语不发,他忍不住问道:“夫人,为今之计,可该如何是好?”
林氏掩了目中的不耐与讽刺,才抬起眼道:“老爷所做并无错处,只是,岂不闻乡人有云:打蛇不死反被咬?”
孙洵不由愕然。
林氏却是面带微微冷意道:“老爷与刘大人既是要抢那些流民,便是已经与都护府撕破了脸,所以才有露布之事,起初便不该只说什么免那三年赁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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