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玄胜痴肥的身形,在很多时候是个乐子。
尤其走动的时候,肥肉如水波荡漾,愈发滑稽可笑,哪里有气势可言?
这世上绝大部分人,家世不如他、智略不如他、功勋不如他,可没有他这样痴肥,便拥有了嘲笑他的理由。
可今日他这样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在其深如海的博望侯府里,已经不再是那個躺在地上的、孤独的小胖子,不是那个很早就会堆叠假笑的小公子,而是一个真正长成了的“人”。
上可撑天,下可立地,独挡一树风雨。
他没有施展法天象地的神通,但是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高大,更有力量。
聪明人总是想法很多,心很广阔,有时候越是聪明,越难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
但现在他知道了。
重玄云波的声音在他身后老去:“你知不知道你就这么走出去,失去的是什么?”
重玄胜也把自己年轻的声音留在身后:“失去了的东西我不会再记得,我只记得我拥有什么。“
他失去的大概是世袭罔替的博望侯,是在修为上追赶姜望重玄遵的可能,是洞真之望,是整个重玄氏盘根错节的关系网,是大齐帝国顶级名门的现在和未来。
但是那又如何呢?
他大步地往外走,他的声音留在博望侯府中。
“我现在,至少还有一个德盛商行,至少还有一个无论何时何地何种境遇都会站在我身边支持我的姜望,至少还有…十四。“
“拥有十四,我就拥有了一切。"
“爷爷,我希望您真的没有把十四怎么样。不然我其实是一个很可怕的人。”
重玄云波意识到,他竟然被威胁了。
于势,是很荒谬。
于情,是以下犯上大不敬。
可是他的心里竟然并没有愤怒。
他只是有些寂寞。
他的四个儿子,从明光到明河,没有一个把家族放在首位。
他的两个嫡亲孙子,从重玄遵到重玄胜,没有一个以家族为重。
他从来没有想把十四怎么样。
从始至终,只是为了让重玄胜妥协,让十四做他的妾。
没想到重玄胜连这一步也不肯退让。
每一个他所寄予厚望的家族未来,竟然都有自己的执拗,而那个执拗,竟然都不是家族本身。
太讽刺了,不是么?
他靠在椅子上,很有些辛苦。但声音出口,却撑着中气,不肯虚弱。他冷哼道:“我重玄云波还不至于拿一个小女孩出气。"
便这样在有些晃眼的天光里,看着那个肥胖的身影消失了。
就像很多年前……
已经记不太清有多久了,像是昨天才发生一样。
那个孩子走了,再也没有回来。
永远不会回来。
“糊涂啊爹!”
突然窜进来的重玄明光,吓了重玄云波一跳,险些把他当场惊过去。
翻眼一瞧,忍不住呵斥道:“鬼鬼崇崇地干什么!“
重玄明光走近前来,一边用靴子归拢地上木质扶手的碎片,一边道:“别生气别生气,喀,我这不是来看看你吗?免得你有个三长两短。"
重玄云波爬起来就去找刀:“老子今天让你三长两短!“
"爹,爹!”重玄明光赶紧抱住他的腰,一叠声道:“冷静!冷静!冷静!”
重玄云波挣了一下竟没挣动,一时间悲从心来。
骂道:“给我起开!”
重玄明光保持着防备的姿态,边松手边拉开距离,嘴里咕哝道:“冲我发什么火呀,又不是我惹你。
”你不服气是不是?”重玄云波暴躁地瞪着他:“连你都不服气了是不是?”
“服服服。“”重玄明光点头哈腰赔笑:“我特别服,您老人家消消气,别跟蠢蛋计较啊!"
重玄云波一听,也的确是这个道理。这个长子草包起来,又不是一天两天了。至少现在对自己的蠢还有个认知,也算是进步了不少…便又换了张椅子坐下。
就听得重玄明光又道:“阿胜这孩子完全没有继承到我重玄家的智慧,脑子里到底想的什么?
老爷子听着不太对劲:“所以你刚才是说谁是蠢蛋?”
重玄明光理所当然地道:“阿胜啊!还能是我不成?!“
老爷子一时没有说话。
重玄明光又道:“这么好的亲事都不知道应,非得跟一个死士成亲,还此生只娶一个妻,这不是纯纯的蠢吗?天底下哪有死士出身的侯爷夫人?传出去叫人笑话!”
重玄云波这次倒是没有骂他。
静静地呆了一阵,叹道:“这样他才像他爹。"
有些人是想一次痛一次的伤口,可是岁月经久,不曾愈合。越是临老,越是频频回想。
重玄明光习惯性地凑过去,一边动作娴熟地给老爷子捏肩,一边喟然长叹:“唉,也难怪老父亲你如此忧心。二弟三弟走得早,四弟远走海外,不肯回京。我家阿遵太优秀,这么快就封侯,分家出去自立。我这个侄儿又太不懂事,一点也不为家族考虑…偌大一个家族,竟然后继乏人。鸣呼哀哉!“
重玄云波亦觉心酸不已。
“看来…只能靠我了。这么多年来我韬光养晦,游戏风尘,也是时候收心,带领重玄氏走向一个全新的阶段!“
重玄明光拍了拍老爷子的肩膀,踌曙满志:“爹你放心,你走之后,我一定好好干!"
本已经气血两衰的重玄云波,猛地站起,转身抬腿,一气呵成。
一记漂亮的鞭腿,便将这个草包抽出了大门外。
“滚!!!“
重玄胜在他亲爱的伯父之前,先滚了一步。
当然,他长得不如他伯父英俊,滚的姿态却是潇洒很多。
大齐武安侯,正在院中等他。
见得他此般模样出来,也不说别的话,只取出一条手帕来递给他,示意他擦一擦。
重玄胜一边擦着额上血迹,一边与老朋友并肩往外走。
擦着擦着,觉得有点不对,放到眼前一看:“你这是哪里来的手帕,这么香、又这么漂亮,还是粉色的?”
姜望耸耸肩膀:“在学宫的时候,不知道谁放在我房间里的。我看上面还绣了金丝,纹了洁尘法阵,
应该挺值钱的,回头你帮我卖了。”
重玄胜“喊”了一声,狠狠地将这条粉色手帕摁回伤口上,继续往外走。
“还有吗?”他忽地又问。
“什么?”
重玄胜拿着手帕,在姜望面前招了招。
“还有几个香囊,一柄剑,一张短弓,一本诗集…唔,怎么还有一套茶具?”姜望边说边往外掏东西,尽是些零零碎碎。
“行了行了,打住吧你。”重玄胜觉得额头开始有些疼了。
姜望也就不吭声。
“刚刚叶恨水跟你说了什么没有?“重玄胜又问。
“没说什么。就随便夸了我两句。还说你在伐夏战场表现得很好,他很欣赏。”姜望想了想,又补充道:“看起来没有生气。”
“生不生气,倒也不会在你面前表露。再者说,叶恨水这样的人物,也不会上赶着送外甥女,也就是老爷子尚有几分面子,才叫他今日登门…”重玄胜这般说了一句,又道:“管他呢,关我屁事!
这会终于走到了侯府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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